on the ride (ibsm無差)
- 為《nothing but each other》合本中由我負責的篇章。
- 謝謝K與教主與最棒的姆茲米!
志摩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感受得到四肢被布料裹住而動彈不得。志摩思考,他想他是可以嘗試移動的,但為什麼要移動呢?他深深呼吸,並不想挪動四肢,任憑睜眼可及的黑暗吞沒自己──下一秒卻聽見間歇響起的鬧鐘鈴聲,只得打破這一片黑暗,從被窩中伸出手,按掉床邊勤奮執行任務的手機提示。
是無夢的一夜。閉上眼入睡後,再次睜開又是白天,彷彿時間是連續的,經過跳躍後持續推動向前。小時候認為這是很棒的事情,畢竟睡覺那麼無趣,然而隨著年紀增長,這種睡眠的錯覺有時會為志摩帶來時間感的錯置。
後來,他開始作夢。說也奇怪,幸福的、快樂的夢總是無法在現實中停留太久,詭譎的、恐怖的、血腥的夢境卻總在腦中揮之不去。夢境中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會在夢醒後被無限放大,像是坡道階梯上一朵開始腐敗的黃色花朵,或是忽明忽滅的路燈下方有一雙澄黃色的貓眼安靜地凝視自己,這些無關乎夢境本身或殘酷或恐怖的細節,在志摩夢醒後於真實生活中看見類似景象時,總會讓他的心跳漏一拍。他分不清楚是那些亦真亦假的夢境比較可怕,還是這些充滿隱喻的事物比較令他恐懼。
彷彿這是連結夢境與現實的鑰匙。
這樣的念頭一度讓求學年紀的志摩陷入難以名狀的焦慮與不安,某次與輔導老師深談,和藹的師長在聽完志摩的陳述後,沒有馬上說話,而是輕輕撫過裝著熱茶的茶杯。
「志摩同學要不要試著寫下來呢?」
「寫?」
「對,就像日記一樣,把你夢到的事情寫下來。」老師將一本筆記本跟一枝筆放到桌上,「就像一場冒險或是旅遊,在結束後寫下遊記作為整趟旅程的紀錄,完成後就能將這個經驗放到過去發生的事情中,而不用一直念念不忘。簡單地說,你可以當成寫下來後,這些夢就不會再干擾你的未來了。」
「用畫的,也可以嗎?」
「可以哦,選你喜歡的方式記錄就可以了。怎麼樣,試試看?也許會有效。」
於是志摩開始寫關於夢的日記。頻率並不是非常頻繁,內容的多寡也不定,有時只是潦草幾句話或是幾個字詞就將夢境記錄完畢,有時則是畫下幾個片段的畫面、特定的物品。志摩一直使用著從輔導老師手中接過的那本筆記本,直到畢業後又花了一段時間才寫滿。後來他買了新本子,舊本子就直接在無人的河濱公園燒掉了。
沒什麼特別值得留念的,畢竟都不是些愉快的記憶。甚至志摩也不曾往前翻看自己寫下或是畫下的內容,他真正地履行了老師所說的:記錄下來後,這些記憶就已經不再干擾自己了。
直到這個定律被香坂打破為止。深夜的頂樓,半空的威士忌酒杯,鵝黃色的燈光──同樣的場景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出現,不論自己寫下多少次,遺忘了多少次,都還會不斷地重複回憶起來。
終止這個輪迴的,是另一位個性迥異的搭檔。
思及此,志摩掙扎片刻後終於離開被窩,簡單漱洗後打開冰箱門,果不其然裡面除了氣泡水跟礦泉水之外什麼都沒有,只得拎起鑰匙出門覓食。外頭的陽光正烈,夏季似乎悄悄地佔據了這個城市,走在太陽底下背部都隱約冒出了汗水。志摩刻意挑了人行道沒有樹蔭遮蔽的部分行走,讓過於溫暖的陽光驅趕走身上最後一點睡意,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彷彿儀式。
正當他在猶豫要隨便進便利超商買個飯糰就好,還是去對面街角的丼飯店吃個牛丼──手機在這個時候不識相地響起,志摩掏出手機定神一看,上面跳動的名字是伊吹。
果然是他、怎麼是他、竟然是他、只會是他。同時這幾句話浮現腦海,充滿了既違和又不違和的衝突感,向來是伊吹帶給人的印象。志摩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不如說他的心中並沒有不接電話的選項,接起電話時恰好路口的號誌燈切換,行人指示號誌發出布穀鳥的聲音。
『呀~志摩人在外面呀?這個時間是吃早餐嗎?』
「今天是休假日,我沒有義務回答私人安排的事情吧。」
『幹嘛這麼兇,昨晚沒睡好嗎?』
「正好相反,我睡得很好。」
『那就是起床氣了~這樣可不太好,人老了是不是都會這樣?脾氣很大。』
「你夠了。」志摩忍俊不住地笑了兩聲,他當然聽出伊吹並不是認真想惹怒自己,但對於這傢伙究竟想說什麼、為什麼撥這通電話卻沒有頭緒。
『嘛,不講廢話了。我想去買個新的櫃子跟桌子,你有空陪我去嗎?』
「有是有啦,但你沒事換什麼櫃子跟桌子?」志摩低頭看了一下錶,「我正要吃飯,大概四十分鐘後我家附近的車站碰面?」
『好,等等見,謝啦!』
「喂!」志摩還來不及阻止,伊吹就掛斷電話,風風火火的行為就像每一次行動一樣。志摩凝視手機三秒鐘,歪了歪頭,略顯無奈地將手機收進口袋。
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傢伙了,並不是多意外的事。志摩想。
但伊吹總是會帶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像是並不意外的「意外」。
「說好的櫃子呢?桌子呢?」志摩放下紙箱的一端,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來。「結果是床架啊?啊!」
「抱歉啦志摩──」在紙箱另一端的伊吹雖然沒有志摩那麼上氣不接下氣,但也顯出疲態。「這款下面可以收納,也算是一種櫃子吧?長長的~櫃子~」
「你這混帳。」志摩仰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如果你現在靠近我絕對會被我狠狠踹一腳。」
「生氣了嗎?志摩~」
「沒有!好了休息夠了!趕快搬一搬,這進得去電梯嗎?」
當兩人排除萬難將床架組搬進伊吹的房間內時,兩人都已汗流浹背。志摩當機立斷決定先把床架組裝好再收手休息,對於這提議伊吹自然是沒有異議。趁著伊吹拿工具的空檔,志摩迅速環視房間內的各項擺設,除了原本直接放在地上的床墊被靠牆立起之外,其他部分都與記憶中擺放的位置相差不遠。
看來伊吹應該真的只是單純添購了新的家具,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或是受到什麼刺激。志摩還想打開冰箱確認,但伊吹已經拿著工具回來床架零件旁邊。
「OK~讓我們來解決它吧!」伊吹將螺絲起子舉起,擺了一個像是準備拍照的姿勢,不意外地得到志摩不做任何反應的反應。半晌後兩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志摩抬手指向伊吹,後者則是賴皮地聳聳肩,大有『我就是這樣』的意思。
「好,讓『我們』來解決『你』的床吧。」志摩刻意以咬牙切齒的語氣回答,伊吹一開始還是輕鬆地笑著,隨後笑容裡多出了一點令人探究的深意。
「如果志摩想要的話,這也可以是你的床。」
「哼?」一時之間沒有意會過來的志摩反射性地答話,抬眼就看見伊吹臉上掛著玩味的笑,一雙眼睛在日光下閃爍著光亮。
志摩抿了抿嘴,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小動作。
「如果你是想拐我出一半的錢那就免了。還有說好該請的燒肉也還是要請的。」
「啊──被發現了啊──」
「好了不要廢話,我全身都是汗超級黏的,趕快弄完浴室借我沖個澡。」
「這句話聽起來是不是有點那個呀那個──」
「伊吹,閉嘴,做事。」
兩人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把床架組裝完成,並將伊吹原本的床墊放到新床架上。後續包材整理與打掃由伊吹接手,志摩則先一步進浴室沖澡,出浴室時毫不客氣地抓了伊吹衣櫃裡的T恤替換。在等待伊吹沖澡的時間裡,志摩將洗衣籃內的髒衣服通通丟進洗衣機裡,接著極其自然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在礦泉水跟啤酒之間選了前者。冰箱冷藏區裡,塞在紙提把內的啤酒罐缺了兩瓶,蛋架上零散放著淺橘色的雞蛋,還有幾盒未拆封的下酒菜。
一切都很平常。志摩關上冰箱門,轉身剛好看見沖完澡的伊吹打著赤膊走出來。
志摩舉起手上的水瓶晃了晃,「我喝了哦。衣服我丟洗衣機了,不過你什麼時候換成洗脫烘洗衣機的?上次來好像不是這台吧。」
「前幾天換的,這樣洗衣服比較方便。我太容易丟了洗衣機就忘記或是睡著了,衣服都要洗好多次。我們先出門吃飯吧,這樣等下回來衣服就乾了。」伊吹隨便套了件短袖上衣,抓起鑰匙在手上繞圈圈。「你看,這時候就很方便。你也想穿原本的衣服回去吧?」
「你怎麼知道?」
「這是身為你的搭檔的直覺。」伊吹笑著這麼說。
「今天把我叫出來也只是一個藉口吧。」
燒肉店內人聲嘈雜,服務生的吆喝聲、烤盤上的肉片滋滋作響、鄰桌用餐客人舉杯飲酒碰撞的聲音,彷彿形成一個交錯的結界包圍著志摩與伊吹二人,使兩人的對話在近距離內不受他人干擾。
「床架雖然大,但也不至於你一個人完全無法處理。況且要是我有事情不能來,難道你就不買了嗎?」
「唷,這難道是身為搭檔的直覺之一嗎?」
「是合理的判斷及推論。」志摩拿起夾子將肉片翻面,期間服務生送上餐點及酒水,在服務生離開前志摩又多要了一杯冰塊。「說吧,到底是什麼事情。」
「只是想要休假也可以見到親愛的搭檔嘛……」眼見志摩又要變臉,伊吹連忙開口:「這也是實話喔,但確實也是有其他事情啦。我有個東西要交給你,但我放在家裡了,現在不在手邊。」
「什麼東西?不能上班的時候再拿給我?」
「嗯~雖然也是可以,但我也說啦,」伊吹舉起啤酒杯向志摩致意,「因為休假日也想見到你嘛。」
志摩不置可否地將烤盤上的肉全搜刮進自己的盤子裡,不意外惹來伊吹一陣驚呼,不一會兒烤盤上又佈滿了鮮紅的肉片。
「是你的筆記本啦,藍色封面那本。前幾天落在辦公室裡了,差點被接班的九重拿去翻。也不能怪他啦,誰叫你要把筆記本放在烏龍麵上面,要煮麵的人一定會看到的嘛,太顯眼了──」
在伊吹叨叨絮絮的語句中,志摩努力在腦海中搜尋了相關的資訊,片刻後才想起了伊吹口中說的這本藍色筆記本是什麼。
「──就是你那本啊,寫惡夢的筆記本。」
「啊,嗯,對。」志摩眨眼,喝了口啤酒,急速升溫的二氧化碳氣泡在口腔內炸開,稍微提振了精神。「我沒發現不見了,可能是隨手放才放到那邊去……總之謝了。」
關於自己這個記事的習慣,志摩並沒有刻意隱瞞,但進入職場後曾與不同的同仁搭檔,卻也只有伊吹發現了這件事。儘管如此,兩人平時並不會特別談論這個話題,因此讓志摩感到有些不習慣。
「這種東西會隨手放還沒發現不見,不太像你會發生的事情欸。」
「那本是舊的了,我前陣子換了一本新的。你知道的,寫滿了,就換一本新的。」志摩試圖解釋但卻顯得幾分尷尬,「我……我通常寫完之後就會把本子處理掉,燒掉或是碎紙機之類的。可能是前陣子案子忙完太累,就忘記了。」
「嗯。」伊吹將烤盤上烤好的肉平均分到兩人的盤子裡,神情與往常並無二致,彷彿兩人談論的只是工作上另一個案件。「既然筆記本你也不要了,那我就幫你處理掉吧。」
志摩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毛孔在一瞬間緊繃起來,下一刻他便開始思考那本藍色筆記本中究竟記錄了哪段時期的惡夢──是半年前?一年前?兩年前?還是五年前?從來不曾往回翻看前面的紀錄,造成志摩此時毫無猜測或估算的依據。
他感到慌亂,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慌亂。他信任伊吹嗎?是的。他寫下的記事內容醜陋不堪嗎?應當不是的,而且應該絕大部分內容除了自己外的人都看不懂。他不能反駁伊吹的提案,把筆記本拿回來嗎?不,他可以。
但他無法阻止胸口有股急速墜落的失重感,正一點一滴的擴散到四肢。
爐上炭火又發出嗶啵聲響,志摩這才回神,將烤網上的雞翅翻了個面。
「你放心,我沒打開筆記本,也沒看過裡面的內容。會知道是你的,是因為之前看過你寫那本本子……哦,就你第一次跟我說的那個時候。如果你擔心,等等回去我就把本子還你。」伊吹語畢,抽起桌旁的菜單翻看,「再點些東西來吃吧,志摩想吃什麼?雞豬牛?」
「你選就好。」志摩喝了幾口啤酒,服務生前來追加點餐後也收拾了桌面空盤。在等待加點的肉盤上桌前的空檔,志摩突然覺得眼前的伊吹還沒把話說完。這不是判斷或推論,而是直覺。
「所以筆記本……」
「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麼會想幫我處理筆記本?」
像是沒想到志摩會問這個問題,伊吹愣了愣,低頭手抵著下嘴唇思考了片刻。服務生將追加的肉片補上桌面,終結了略顯緊繃的氣氛以及伊吹的沉默。重新換過的烤網在燈光下閃爍著光亮,志摩先把奶油刷上,然後將佈滿油花的肉片放上烤網。
「志摩你說過的吧,那本筆記本寫的都是你做過的惡夢。」
「對,寫下來,當作一個惡夢的句點,我就不會一直受到影響。」
「那你也寫過香坂的事情吧。」伊吹說出這句話後,他觀察到志摩的手僵硬了一瞬。「是不是也有寫過我的事情?」
「為什麼?」
「?」
「為什麼這麼問?你是想比較嗎還是?我之前也跟你說了,寫完的內容我就不會再看了。到底寫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志摩的音調上揚,語氣略顯激動但不到憤怒的程度。伊吹判斷對面的人還不至於爆走,決定說出心中放著的最後一件事。
「你最近說夢話的情況變嚴重了。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也沒用,但你若有事情想找人喝酒發洩,都可以找我。或是你就寫在筆記本裡也行,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等等、什麼夢話?我怎麼沒聽說過?」志摩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彆扭,「我都說了什麼?你都聽見了什麼?只有你聽到嗎?」
伊吹見狀噗哧一笑,一雙眼睛笑得彎了起來。「對,應該是只有我聽到。最近這個月有三次吧。陣馬前輩躺下一秒睡你也是知道的,九重的話……心機沒有重到會假睡吧那傢伙。至於我聽見什麼,我也忘了。」
「哈?」
「反正你也都寫進筆記本啦,應該吧!若你醒了也不記得我怎麼會記得!」
志摩還來不及反駁伊吹這顛三倒四的邏輯,手中握著的酒杯就被對方的輕輕碰撞了一下。伊吹舉起酒杯,嘴角依舊是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吶,搞不好這一切也都只是夢,但究竟算不算是惡夢呢?」
2021.03
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感受得到四肢被布料裹住而動彈不得。志摩思考,他想他是可以嘗試移動的,但為什麼要移動呢?他深深呼吸,並不想挪動四肢,任憑睜眼可及的黑暗吞沒自己──下一秒卻聽見間歇響起的鬧鐘鈴聲,只得打破這一片黑暗,從被窩中伸出手,按掉床邊勤奮執行任務的手機提示。
是無夢的一夜。閉上眼入睡後,再次睜開又是白天,彷彿時間是連續的,經過跳躍後持續推動向前。小時候認為這是很棒的事情,畢竟睡覺那麼無趣,然而隨著年紀增長,這種睡眠的錯覺有時會為志摩帶來時間感的錯置。
後來,他開始作夢。說也奇怪,幸福的、快樂的夢總是無法在現實中停留太久,詭譎的、恐怖的、血腥的夢境卻總在腦中揮之不去。夢境中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會在夢醒後被無限放大,像是坡道階梯上一朵開始腐敗的黃色花朵,或是忽明忽滅的路燈下方有一雙澄黃色的貓眼安靜地凝視自己,這些無關乎夢境本身或殘酷或恐怖的細節,在志摩夢醒後於真實生活中看見類似景象時,總會讓他的心跳漏一拍。他分不清楚是那些亦真亦假的夢境比較可怕,還是這些充滿隱喻的事物比較令他恐懼。
彷彿這是連結夢境與現實的鑰匙。
這樣的念頭一度讓求學年紀的志摩陷入難以名狀的焦慮與不安,某次與輔導老師深談,和藹的師長在聽完志摩的陳述後,沒有馬上說話,而是輕輕撫過裝著熱茶的茶杯。
「志摩同學要不要試著寫下來呢?」
「寫?」
「對,就像日記一樣,把你夢到的事情寫下來。」老師將一本筆記本跟一枝筆放到桌上,「就像一場冒險或是旅遊,在結束後寫下遊記作為整趟旅程的紀錄,完成後就能將這個經驗放到過去發生的事情中,而不用一直念念不忘。簡單地說,你可以當成寫下來後,這些夢就不會再干擾你的未來了。」
「用畫的,也可以嗎?」
「可以哦,選你喜歡的方式記錄就可以了。怎麼樣,試試看?也許會有效。」
於是志摩開始寫關於夢的日記。頻率並不是非常頻繁,內容的多寡也不定,有時只是潦草幾句話或是幾個字詞就將夢境記錄完畢,有時則是畫下幾個片段的畫面、特定的物品。志摩一直使用著從輔導老師手中接過的那本筆記本,直到畢業後又花了一段時間才寫滿。後來他買了新本子,舊本子就直接在無人的河濱公園燒掉了。
沒什麼特別值得留念的,畢竟都不是些愉快的記憶。甚至志摩也不曾往前翻看自己寫下或是畫下的內容,他真正地履行了老師所說的:記錄下來後,這些記憶就已經不再干擾自己了。
直到這個定律被香坂打破為止。深夜的頂樓,半空的威士忌酒杯,鵝黃色的燈光──同樣的場景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出現,不論自己寫下多少次,遺忘了多少次,都還會不斷地重複回憶起來。
終止這個輪迴的,是另一位個性迥異的搭檔。
思及此,志摩掙扎片刻後終於離開被窩,簡單漱洗後打開冰箱門,果不其然裡面除了氣泡水跟礦泉水之外什麼都沒有,只得拎起鑰匙出門覓食。外頭的陽光正烈,夏季似乎悄悄地佔據了這個城市,走在太陽底下背部都隱約冒出了汗水。志摩刻意挑了人行道沒有樹蔭遮蔽的部分行走,讓過於溫暖的陽光驅趕走身上最後一點睡意,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彷彿儀式。
正當他在猶豫要隨便進便利超商買個飯糰就好,還是去對面街角的丼飯店吃個牛丼──手機在這個時候不識相地響起,志摩掏出手機定神一看,上面跳動的名字是伊吹。
果然是他、怎麼是他、竟然是他、只會是他。同時這幾句話浮現腦海,充滿了既違和又不違和的衝突感,向來是伊吹帶給人的印象。志摩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不如說他的心中並沒有不接電話的選項,接起電話時恰好路口的號誌燈切換,行人指示號誌發出布穀鳥的聲音。
『呀~志摩人在外面呀?這個時間是吃早餐嗎?』
「今天是休假日,我沒有義務回答私人安排的事情吧。」
『幹嘛這麼兇,昨晚沒睡好嗎?』
「正好相反,我睡得很好。」
『那就是起床氣了~這樣可不太好,人老了是不是都會這樣?脾氣很大。』
「你夠了。」志摩忍俊不住地笑了兩聲,他當然聽出伊吹並不是認真想惹怒自己,但對於這傢伙究竟想說什麼、為什麼撥這通電話卻沒有頭緒。
『嘛,不講廢話了。我想去買個新的櫃子跟桌子,你有空陪我去嗎?』
「有是有啦,但你沒事換什麼櫃子跟桌子?」志摩低頭看了一下錶,「我正要吃飯,大概四十分鐘後我家附近的車站碰面?」
『好,等等見,謝啦!』
「喂!」志摩還來不及阻止,伊吹就掛斷電話,風風火火的行為就像每一次行動一樣。志摩凝視手機三秒鐘,歪了歪頭,略顯無奈地將手機收進口袋。
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傢伙了,並不是多意外的事。志摩想。
但伊吹總是會帶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像是並不意外的「意外」。
「說好的櫃子呢?桌子呢?」志摩放下紙箱的一端,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來。「結果是床架啊?啊!」
「抱歉啦志摩──」在紙箱另一端的伊吹雖然沒有志摩那麼上氣不接下氣,但也顯出疲態。「這款下面可以收納,也算是一種櫃子吧?長長的~櫃子~」
「你這混帳。」志摩仰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如果你現在靠近我絕對會被我狠狠踹一腳。」
「生氣了嗎?志摩~」
「沒有!好了休息夠了!趕快搬一搬,這進得去電梯嗎?」
當兩人排除萬難將床架組搬進伊吹的房間內時,兩人都已汗流浹背。志摩當機立斷決定先把床架組裝好再收手休息,對於這提議伊吹自然是沒有異議。趁著伊吹拿工具的空檔,志摩迅速環視房間內的各項擺設,除了原本直接放在地上的床墊被靠牆立起之外,其他部分都與記憶中擺放的位置相差不遠。
看來伊吹應該真的只是單純添購了新的家具,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或是受到什麼刺激。志摩還想打開冰箱確認,但伊吹已經拿著工具回來床架零件旁邊。
「OK~讓我們來解決它吧!」伊吹將螺絲起子舉起,擺了一個像是準備拍照的姿勢,不意外地得到志摩不做任何反應的反應。半晌後兩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志摩抬手指向伊吹,後者則是賴皮地聳聳肩,大有『我就是這樣』的意思。
「好,讓『我們』來解決『你』的床吧。」志摩刻意以咬牙切齒的語氣回答,伊吹一開始還是輕鬆地笑著,隨後笑容裡多出了一點令人探究的深意。
「如果志摩想要的話,這也可以是你的床。」
「哼?」一時之間沒有意會過來的志摩反射性地答話,抬眼就看見伊吹臉上掛著玩味的笑,一雙眼睛在日光下閃爍著光亮。
志摩抿了抿嘴,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小動作。
「如果你是想拐我出一半的錢那就免了。還有說好該請的燒肉也還是要請的。」
「啊──被發現了啊──」
「好了不要廢話,我全身都是汗超級黏的,趕快弄完浴室借我沖個澡。」
「這句話聽起來是不是有點那個呀那個──」
「伊吹,閉嘴,做事。」
兩人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把床架組裝完成,並將伊吹原本的床墊放到新床架上。後續包材整理與打掃由伊吹接手,志摩則先一步進浴室沖澡,出浴室時毫不客氣地抓了伊吹衣櫃裡的T恤替換。在等待伊吹沖澡的時間裡,志摩將洗衣籃內的髒衣服通通丟進洗衣機裡,接著極其自然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在礦泉水跟啤酒之間選了前者。冰箱冷藏區裡,塞在紙提把內的啤酒罐缺了兩瓶,蛋架上零散放著淺橘色的雞蛋,還有幾盒未拆封的下酒菜。
一切都很平常。志摩關上冰箱門,轉身剛好看見沖完澡的伊吹打著赤膊走出來。
志摩舉起手上的水瓶晃了晃,「我喝了哦。衣服我丟洗衣機了,不過你什麼時候換成洗脫烘洗衣機的?上次來好像不是這台吧。」
「前幾天換的,這樣洗衣服比較方便。我太容易丟了洗衣機就忘記或是睡著了,衣服都要洗好多次。我們先出門吃飯吧,這樣等下回來衣服就乾了。」伊吹隨便套了件短袖上衣,抓起鑰匙在手上繞圈圈。「你看,這時候就很方便。你也想穿原本的衣服回去吧?」
「你怎麼知道?」
「這是身為你的搭檔的直覺。」伊吹笑著這麼說。
「今天把我叫出來也只是一個藉口吧。」
燒肉店內人聲嘈雜,服務生的吆喝聲、烤盤上的肉片滋滋作響、鄰桌用餐客人舉杯飲酒碰撞的聲音,彷彿形成一個交錯的結界包圍著志摩與伊吹二人,使兩人的對話在近距離內不受他人干擾。
「床架雖然大,但也不至於你一個人完全無法處理。況且要是我有事情不能來,難道你就不買了嗎?」
「唷,這難道是身為搭檔的直覺之一嗎?」
「是合理的判斷及推論。」志摩拿起夾子將肉片翻面,期間服務生送上餐點及酒水,在服務生離開前志摩又多要了一杯冰塊。「說吧,到底是什麼事情。」
「只是想要休假也可以見到親愛的搭檔嘛……」眼見志摩又要變臉,伊吹連忙開口:「這也是實話喔,但確實也是有其他事情啦。我有個東西要交給你,但我放在家裡了,現在不在手邊。」
「什麼東西?不能上班的時候再拿給我?」
「嗯~雖然也是可以,但我也說啦,」伊吹舉起啤酒杯向志摩致意,「因為休假日也想見到你嘛。」
志摩不置可否地將烤盤上的肉全搜刮進自己的盤子裡,不意外惹來伊吹一陣驚呼,不一會兒烤盤上又佈滿了鮮紅的肉片。
「是你的筆記本啦,藍色封面那本。前幾天落在辦公室裡了,差點被接班的九重拿去翻。也不能怪他啦,誰叫你要把筆記本放在烏龍麵上面,要煮麵的人一定會看到的嘛,太顯眼了──」
在伊吹叨叨絮絮的語句中,志摩努力在腦海中搜尋了相關的資訊,片刻後才想起了伊吹口中說的這本藍色筆記本是什麼。
「──就是你那本啊,寫惡夢的筆記本。」
「啊,嗯,對。」志摩眨眼,喝了口啤酒,急速升溫的二氧化碳氣泡在口腔內炸開,稍微提振了精神。「我沒發現不見了,可能是隨手放才放到那邊去……總之謝了。」
關於自己這個記事的習慣,志摩並沒有刻意隱瞞,但進入職場後曾與不同的同仁搭檔,卻也只有伊吹發現了這件事。儘管如此,兩人平時並不會特別談論這個話題,因此讓志摩感到有些不習慣。
「這種東西會隨手放還沒發現不見,不太像你會發生的事情欸。」
「那本是舊的了,我前陣子換了一本新的。你知道的,寫滿了,就換一本新的。」志摩試圖解釋但卻顯得幾分尷尬,「我……我通常寫完之後就會把本子處理掉,燒掉或是碎紙機之類的。可能是前陣子案子忙完太累,就忘記了。」
「嗯。」伊吹將烤盤上烤好的肉平均分到兩人的盤子裡,神情與往常並無二致,彷彿兩人談論的只是工作上另一個案件。「既然筆記本你也不要了,那我就幫你處理掉吧。」
志摩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毛孔在一瞬間緊繃起來,下一刻他便開始思考那本藍色筆記本中究竟記錄了哪段時期的惡夢──是半年前?一年前?兩年前?還是五年前?從來不曾往回翻看前面的紀錄,造成志摩此時毫無猜測或估算的依據。
他感到慌亂,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慌亂。他信任伊吹嗎?是的。他寫下的記事內容醜陋不堪嗎?應當不是的,而且應該絕大部分內容除了自己外的人都看不懂。他不能反駁伊吹的提案,把筆記本拿回來嗎?不,他可以。
但他無法阻止胸口有股急速墜落的失重感,正一點一滴的擴散到四肢。
爐上炭火又發出嗶啵聲響,志摩這才回神,將烤網上的雞翅翻了個面。
「你放心,我沒打開筆記本,也沒看過裡面的內容。會知道是你的,是因為之前看過你寫那本本子……哦,就你第一次跟我說的那個時候。如果你擔心,等等回去我就把本子還你。」伊吹語畢,抽起桌旁的菜單翻看,「再點些東西來吃吧,志摩想吃什麼?雞豬牛?」
「你選就好。」志摩喝了幾口啤酒,服務生前來追加點餐後也收拾了桌面空盤。在等待加點的肉盤上桌前的空檔,志摩突然覺得眼前的伊吹還沒把話說完。這不是判斷或推論,而是直覺。
「所以筆記本……」
「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麼會想幫我處理筆記本?」
像是沒想到志摩會問這個問題,伊吹愣了愣,低頭手抵著下嘴唇思考了片刻。服務生將追加的肉片補上桌面,終結了略顯緊繃的氣氛以及伊吹的沉默。重新換過的烤網在燈光下閃爍著光亮,志摩先把奶油刷上,然後將佈滿油花的肉片放上烤網。
「志摩你說過的吧,那本筆記本寫的都是你做過的惡夢。」
「對,寫下來,當作一個惡夢的句點,我就不會一直受到影響。」
「那你也寫過香坂的事情吧。」伊吹說出這句話後,他觀察到志摩的手僵硬了一瞬。「是不是也有寫過我的事情?」
「為什麼?」
「?」
「為什麼這麼問?你是想比較嗎還是?我之前也跟你說了,寫完的內容我就不會再看了。到底寫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志摩的音調上揚,語氣略顯激動但不到憤怒的程度。伊吹判斷對面的人還不至於爆走,決定說出心中放著的最後一件事。
「你最近說夢話的情況變嚴重了。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也沒用,但你若有事情想找人喝酒發洩,都可以找我。或是你就寫在筆記本裡也行,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等等、什麼夢話?我怎麼沒聽說過?」志摩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彆扭,「我都說了什麼?你都聽見了什麼?只有你聽到嗎?」
伊吹見狀噗哧一笑,一雙眼睛笑得彎了起來。「對,應該是只有我聽到。最近這個月有三次吧。陣馬前輩躺下一秒睡你也是知道的,九重的話……心機沒有重到會假睡吧那傢伙。至於我聽見什麼,我也忘了。」
「哈?」
「反正你也都寫進筆記本啦,應該吧!若你醒了也不記得我怎麼會記得!」
志摩還來不及反駁伊吹這顛三倒四的邏輯,手中握著的酒杯就被對方的輕輕碰撞了一下。伊吹舉起酒杯,嘴角依舊是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吶,搞不好這一切也都只是夢,但究竟算不算是惡夢呢?」
2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