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 (火影卡佐)
在他如墨的眼底,佐助曾看見能被稱之為希望的光芒。
這麼說彷彿又不那麼正確,因為說起來卡卡西的眸是不常被看見的。占據佐助記憶中的大多是不良教師笑瞇著的右眼,以及以護額遮住的左眼──在那底下的是與自己同樣的血紅寫輪眼,那隻眼不知為什麼,在佐助眼中看來總是有些哀傷。
然而在那為數不多、兩人靜靜相互凝望的經驗裡,卡卡西在夜色中與銀色髮絲相互映襯下更顯得如墨般深邃的右眼,反而在佐助的腦海印下深深記憶。
──直覺的想閃躲,同時卻發現自己被深深吸引而無法動彈。
某次的凝望中卡卡西似乎說了什麼,從深青色的面罩底下傳來教師悠然嘆息,低沉的嗓音在佐助耳中產生共鳴,彷彿是床第間的耳畔呢喃。
吶,佐助。他一向如此呼喊自己。但接著呢?
「咦,這不是佐助嗎?」
一個記憶中曾聽過的聲音將佐助從神遊中喚醒,定神一看,發現眼前站著的是手上拿著一堆藥材的鹿丸;其身後還站著手持兩串烤丸子的丁次。
「啊。」隨便應了個聲當作是回答,佐助宛如是夢醒一般的,突然之間記不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陷入回憶中。
就算不去追究應該也沒什麼要緊。佐助在心中下了個這樣的結論,而眼前的兩名同期同伴則是叨叨絮絮地持續著他們的對話,好一陣子後才又將話語拋向佐助。
「佐助你應該也是要去醫療研究室的吧?」鹿丸一邊往前走一邊說,丁次理所當然地跟在他的後面走,形成一種微妙的磁場讓人也忍不住跟著向前。「算算也差不多一個月了;我和丁次剛好也要去找火影大人,那就一起走吧。」
「就和你說五串丸子不夠,我現在又餓了……」
「丁次!我和你保證我只是進去放個藥材就會離開了,你就忍一下、好嗎?」鹿丸無奈地翻了翻白眼,試圖溫和而有耐心地說服丁次;也因此才沒有察覺,跟在兩人身旁的佐助在聽見自己方才說的話後,那片刻間情緒複雜的側臉。
啊、是的,這已不是那時的自己,也不是更久遠前的宇智波佐助了。
此時此刻置身在醫療室內的,不過是個擁有血繼限界的判忍、木葉名族的遺孤--諷刺的是如今卻逐漸喪失其能力的人。
他甚至連名字都不必有。從來,人們所在乎的只是他所擁有的姓氏,而如今的他連冠上這名諱的資格都喪失了。
「開給你的藥有按時早晚服用嗎?」第五代火影輕觸佐助的眼瞼,在佐助感受到一陣微弱的查克拉流過後便將手收回。「視力都正常吧?眼球和其他部分的組織也都是正常運作的情況;還是一樣無法使用寫輪眼嗎?」
太多的問題,使得佐助僅是沉默著點點頭而沒有其他回應;然而眼前的女忍者似乎也並非那麼需要明確的答覆。
「這真的是很罕見的情況,從來沒有聽說過繼承了血繼限界後又在自然情況下失去的。」擁有著淺色黃髮的長者(儘管外貌看起來並不年長)輕靠在一旁的桌上雙手抱胸,神色困惑著看著佐助。「也許這麼問會讓你不舒服,但,你真的確定大蛇丸或是兜沒有對你做什麼嗎?」
片刻的寂靜悄悄降臨在只有兩人的斗室內,須臾後,佐助輕地開口,那話語彷彿是敲碎密室窗口的石子般,不帶任何情感。
「關於這點,我想,在我回來的時候,暗部就已經詢問得很清楚了。」
場景彷如是影片剪接般快速接換,下一秒當佐助再次回神時,靜靜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那塊寫著(曾是)自己老師姓氏的門牌與冰冷光亮的金屬合金門板。究竟是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佐助微微皺起眉,像是不明白似的緊抿著嘴。
從一旁漆黑的窗戶可以得知屋子的主人尚未回家,但這對佐助來說並沒有太大意涵,或者說是佐助認為這並不具任何意義。在明白到此時天色已暗外頭不宜久留後佐助不帶任何猶疑的轉身走下大樓的階梯,水泥磚牆與漆上淺綠色油漆的扶手所圍繞出來的空蕩輕淺地包圍住佐助,就算將步伐放至最輕也還是牽動了一陣陣漣漪,踢咑如細碎雨聲。
正當佐助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如此熟悉這段階梯甚至可以閉上眼睛走完三層樓的距離時,一聲呼喊就這麼直裸裸的迎著佐助而來。
「啊,好久不見吶,佐助。」
聞聲抬頭一看,一頭猖狂的銀髮與幾乎掩蓋住整張面容的面罩和護額,再加上如此這般無聲無息的移動方式,除了旗木卡卡西之外不會再有第二人。
頓時之間在佐助腦海中浮現的,竟不是久不見面的時空落差,而是『沒想到還是沒察覺這傢伙出現』這樣的想法。
見佐助不出聲,卡卡西拎著手上的塑膠袋偏頭望著佐助:「既然都來了,要不要吃頓晚餐再走?」
「我想應該不用──」
「小孩子就別說逞強話了。我打賭你一定還沒吃飯。」卡卡西一個箭步向前並且勾起佐助的手臂,而佐助則是發現自己找不到可以反駁卡卡西的話語、選擇放棄繼續抵抗。事實是,佐助的確忘記現在早就超過一般人進食的時間了。
樓梯間的燈光靜靜照在兩人身上,有那麼一瞬間佐助以為這不過是那些無數的從前,修練到極致疲憊後總是與身旁這個人一起走在這樣的光下,疊影隨著步伐不斷更替位置與深淺;然而唯一改變的是,昔日的他身長僅在卡卡西的上臂,如今卻已幾乎與身旁的人同等高度了。
自己早該想到,卡卡西口中說的晚餐是怎麼一回事。佐助有些無奈地看著塑膠袋中的幾碗泡麵和半打啤酒,完全是糟糕大叔的組合。
「我說,卡卡西,這就是你的晚餐?」
「唔,與其說是晚餐,不如說是存糧的補貨?」卡卡西技巧性地躲過佐助不屑的目光,一邊打開冰箱自語道:「我記得還有一些青菜和蛋,應該可以弄個丼飯之類的……」
佐助無聲的嘆了氣,輕推卡卡西的肩示意對方讓開位置,卻看見冰箱底層靜靜躺著數顆紅艷的番茄,飽滿的色澤就和過去那些秋日中相差無幾。卡卡西看著一瞬間愣住的佐助,順著其眼光尋找,在發現被注視著的是什麼東西的同時竟也怔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似乎是該解釋些什麼的,卡卡西恍悠間這麼想道,而就在同時佐助的心中則是浮現「是否應該開口問些什麼」的念頭。
但終究兩個人什麼也沒說。佐助伸手拿出冰箱中層的香菇與芥藍菜,確認過調味料與廚具的收納位置就和三年前如出一轍後便將卡卡西趕出廚房外;那架式之流暢令卡卡西不禁感嘆起自家廚房的主人果然不是自己。
莫約一個小時後,兩人面對著一鍋剩餘不多的雜炊以及近乎見底的梅酒(這大抵是卡卡西的平日收藏中最實用的一項物品),在寂靜而夜深的時刻裡彷彿空洞都被填滿了,有著富饒而安心的感覺。佐助安適地想,一如以往卡卡西所帶給自己的感覺。
──如果一切能夠停止在這裡就好了。但現實往往,不盡人意。
「佐助的手藝還是一樣好啊,呼。」卡卡西一邊搖晃著杯中僅剩的琥珀色液體,一邊瞇著眼睛看向佐助。
「我還以為這幾年會餓死你,不過看來是我想太多了。」自顧自的將鍋中剩餘的食物逕自盛到卡卡西的碗中,瞥向卡卡西的眼神帶著些許玩味,但卻消逝極快。
「嘛,日子就是這樣子過囉。」像是回答卻也不像是回答,卡卡西並沒有拒絕佐助的分配,僅是快速的掃光碗中食物。「自從你回到木葉後,這似乎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呢,對吧。」
佐助沒有回答。短暫的沉默盤據,並沒有維持太久,卻達到足以令人喘不過去的程度。
「我以為你不想再看見老師了呢,佐助。」半晌,卡卡西這麼開口,除去了面罩的阻隔讓聲音如此清晰的打碎了這堵沉默的牆;或許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麼一刻罷(或說是這一句話),佐助心想,如此期盼同時也如此畏懼。
我也以為是如此。剎那間佐助差一點就這麼脫口而出(而他也以為自己這麼說了),但終究他只是好整以暇的站起身,低低的說了句「我吃飽了,感謝招待。」
「吶、吶,」卡卡西看著轉身後便因為自己出聲而停下腳步的佐助,續語:「既然不急著走的話,坐久一些,陪陪孤單寂寞的老師如何?」
「你還真是老樣子。」佐助回首,臉上的表情或許可稱之為無奈。然而卡卡西看了只是笑瞇了眼,一口飲盡杯中剩餘的梅酒。
酸澀微甜,不知是杯中物、或者是往事的滋味。
兩人一同合作收拾完一桌子的碗盤後,卡卡西一手拿著一顆洗淨的番茄走至窗扉半掩的陽台邊。晚秋的夜風正冷,但佐助彷彿沒有感覺似的任憑冷風颳過他裸露的雙臂,於是卡卡西便順手的拿了件上衣蓋上佐助肩膀,一併將手中的番茄遞給對方。
「啊、謝謝。」接受只是因為沒有拒絕的理由,佐助這麼對自己說,彷彿是種自我說服。
「不用客氣。」卡卡西輕靠在陽台的欄杆上,語氣是佐助熟悉的慵懶與低沉。「話說回來,佐助真的很喜歡陽台這個地方呢。」
「或許是因為某人家裡也只剩這個地方算是整齊而可以小憩一下的地方。」佐助一邊咬著手中番茄一邊回答,不意外的聽見卡卡西的笑聲在身旁蔓延。
「這麼久不見,佐助說話還是一樣一針見血呢。」卡卡西笑語,「那麼,隔了三年又四個月,佐助有沒有什麼想對老師說呢?」
直到卡卡西這麼說,佐助才抬起原本一直望著遠方星空的視線;也才發現不知何時卡卡西連護額都一併取下了,裸露出那道直劃過大半張臉的疤痕。
「……」一瞬間佐助不知道應該先說些什麼才好,關於當年的離去、這三年來的經歷,還是自己從來不曾忘記過對方的這件事?轉念間佐助想起了下午的偶遇,神色突地轉暗;「沒什麼好說的。反正你也都清楚。」
就和當初宇智波的滅族血案一樣,如今名族遺孤的叛逃忍者回歸,應當是全木業的忍者都知道的事;包括那些叛逃乃至回歸的過程。彷彿沒有隱私這個詞彙似的,全都大剌剌的攤在眾人面前任人評論。
「啊,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樣。」卡卡西像是有些苦惱似的搔著頭,「不過我的確是知道一些事情;像是你的眼睛。」
一瞬間佐助的身體愣了愣,吃到一半的紅艷果實就這麼被僵住的手掐著──怎麼會?他怎麼知道的?這件事情應當只有醫療相關人員與暗部高層知道──佐助的腦袋霎那間閃過許多念頭,猛地一個想法浮現在腦中;他不應該忘記眼前的這個男人好歹也是暗部裡的重要成員,就算耳聞也不稀奇才是。
看著眼前一秒僵住的昔日學生,卡卡西緩緩開口:「別想太多,是綱手公主和我說的。他以為你來找過我。」
又是個諸多假設塞滿腦袋的時刻。佐助望著卡卡西不發一語,像是在等待故事後續的孩子般輕皺著眉。
在滿夜星辰下,卡卡西看著臉上流露出些許不解的佐助,語氣輕鬆而詼諧的續言:「吶,畢竟就某些角度而言,最後一顆寫輪眼只剩下我左眼這顆了。」
「他們說找不出原因。」佐助驀地開口,像是對卡卡西解釋、又像是對自己自語般的敘述。「說真的我也記不得了,關於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就是、突然間消失了。」
這現象彷彿就像是在告訴著自己,『你已經不再是宇智波一族的族人了』。
是因為自己沒有堅守、肩負起整個家族的職責嗎?但所謂的職責又該是怎樣的責任?究竟還有什麼是自己所遺漏的?
在伊太刀已逝的現在,究竟還需要多少憎恨、應該要對誰憎恨,才能夠償還不知虧欠於誰的歉疚?
卡卡西靜默地看著佐助,驀地伸出手輕抹去佐助的嘴角不慎沾上的番茄漬;「你還是一樣吶,佐助。」
佐助困惑的看著卡卡西,卻在對方盈滿月光的眼底看見久違而熟悉的、可稱之為寵溺的情緒,讓佐助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怎麼會還是一樣,你明知道失去寫輪眼對我來說就好比鳥失去翅膀一樣!」佐助憤而將手上剩餘的果蒂扔至遠處的田野,「對高層來說,倘若每月一次的診療再不見效,我不過就是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判忍,下場除了處刑之外不會有別的!」
「但是在我的眼裡你依舊是那個佐助。」卡卡西柔柔開口,一手攬住因為過於激動而渾身顫抖的男孩;即使是長高長壯了,抱在懷中依舊是那麼纖細而帶些寒冷氣息。「你還記得第一次我們兩個站在這裡的那個夜晚嗎?」
同樣的季節,同樣的時辰,同樣的兩個人與同樣相互熨燙的體溫。
牢牢刻印在身體裡的記憶,怎麼能那樣輕易的就遺忘?
「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你的眼中有我唯一的星辰。」卡卡西沉穩的嗓音響在佐助耳畔,一如記憶中每一次的低聲呢喃。「不論有沒有寫輪眼,你都是我最驕傲的學生。雖然豔紅如火的瞳色很美,但,能夠映照出斑斕星空的瞳色,不也是難得的美麗嗎?」
佐助緊緊攀著卡卡西厚實的臂膀,還來不及吐槽對方莫名其妙胡說一通的甜言蜜語,眼眶就先悄悄的泛起了薄薄水霧;突然間佐助想起了,方才卡卡西看向自己的眼神裡,除了寵溺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那是一直以來支撐著自己的希望。在卡卡西低沉安穩的聲線裡、在那雙總是接納自己的厚實雙臂裡、更在那雙總是望進自己眼底的眼眸裡。
在佐助終於無法堅持而落淚的瞬間,那遙遠夜空的彼端似乎正閃過一抹光芒,輕地滑落誰的臂彎。
2012.2.3